偶像這個職業最不自由的地方

犬山：從你還是Hello! Project成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了。雖然我比你大不少，但看到你站在舞臺上神采奕奕的樣子，我又重新燃起了對偶像的傾慕之情，感覺「氣質優雅的女孩子真是太美好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青春時代。

和田：真高興能得到您的誇獎。

犬山：你是從多大開始當偶像的呢？

和田：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剛開始是研修生，高一的時候出道，不過那時候我對於女團偶像的身份完全沒有自我認知。我什麼都沒想過，只是認為大人跟我說「你應該這麼做」，那我就得去完成。也沒有什麼休息日，但那時候就是這樣我都覺得很開心。直到退團之後，我才發現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來說，休息都是非常必要的。

犬山：休息真的挺重要的。可你卻因為從沒休息過，所以直到退團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是女團粉，但我也很糾結，有時會想我們到底有沒有在剝削她們。比如，小小年紀就被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她們肯定會產生很大的心理壓力。我已經是成熟的成年人了，但即便如此，站在眾人面前有時也會感覺心理疲憊。而女團成員正處於青春期，人格還沒有完全定型，這時受到世人的過度注目，或是聽到一些很難聽的話，肯定非常煎熬。作為一名始終受到偶像鼓舞的粉絲，我很在意自己支持的偶像是否幸福。從偶像的角度來看，為了避免被粉絲剝削，避免受到不必要的傷害，你覺得有哪些問題需要注意或者重視呢？

和田彩花

和田：我自己也在公開談論社會性別、女權主義、性取向之類的話題，這些話題一般情況下偶像們是避免談論的，我周圍有很多粉絲都跟我說過類似您說的話。粉絲會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會跟我共用各種資訊。前段時間在Ins直播的時候，我說要開始思考女性問題了，然後就有墨西哥、法國、韓國等好多國家的粉絲給我留言。這些回饋都讓我非常開心，還讓我知道了粉絲們都很接受我的想法，這給我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後盾。但我也知道另一方面，如今的社會結構有些失衡也是事實，而偶像這個職業就是在失衡之處誕生的。外界會要求女團偶像要像個女孩子，要有偶像的樣子，這些要求有時候會讓我感到自己被強行禁錮了。

顏值至上主義的危害和心理護理的重要性

犬山：雖說是偶像，但也沒必要滿足世人對偶像的所有幻想。畢竟偶像也是人。

和田：說的是呢。今後的社會，我認為不限於偶像，而是所有人都沒有必要被刻板印象束縛。只不過，我雖然發表了很多言論，但是我也不能把我的社會性別觀強加給未成年人。我可以告訴他們現在存在一些偏頗的觀點，告訴他們用公正的眼光看待事物的重要性並教會他們方法，但這本身也是一種價值觀和思想，所以我也很難跟他們說：「你們最好知道這些。」不過女孩子們聚在一起，總會被人進行比較，顏值至上主義（以美醜為標準品評人的容貌，對外表富於魅力和缺乏魅力的人進行區別對待的思維方式）是個很大的問題。

犬山：你雖然內心很糾結，卻努力想要保護未成年人啊！我感覺無論男女，偶像是不是都需要心理護理呢？

和田：訓練也是這樣。只要站在鏡子前跳上幾個小時的舞，你就會不自覺地把自己拿來和別人比較了。或許這很重要，但另一方面也會增加心理負擔。我覺得現在還沒有形成一種良好的風氣，能讓我們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這種感受。

犬山：當然還有未成年人穿不穿泳裝的問題，舉個ANGERME（Hello！Project的女團。舊團名為S/milage）的例子，拍雜誌寫真的時候，想穿的人就穿，不想穿的就不穿，是這樣的吧？那時候我就覺得風氣開始一點點在改變了，雖然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才對。還有就是既有那種「吹彩虹屁」給偶像打氣的粉絲，也有發言欠考慮的粉絲。

和田：確實如此。

犬山：還有人喜歡對偶像的形象指指點點，要求女生就必須怎樣怎樣，或者說什麼「A醬比B醬可愛多了！」，雖然粉絲可能只是想吹捧自家，但卻無意中拉踩了另一位女孩子。

和田：這就過分了……

犬山：自己支持的偶像能夠幸福快樂，這應該是做粉絲最大的快樂了，但總有成年人對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們咄咄逼人，品頭論足。每次看到都真的會很傷心。明明偶像也是人啊。

和田：確實很常見呢。我覺得粉絲說作品好或不好其實都沒問題。如果不是完美無缺，確實有不足之處，那我希望粉絲可以指出來，告訴我「這點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呢」。

通過美術世界擴展眼界

犬山：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ANGERME時代有個初中生團員塗了大紅色的口紅，然後被人指責說：「你塗這個顏色是不是太早了？」

和田：確實有過否定的聲音呢。

犬山紙子

犬山：那時你也發聲了，你表達的意見是「以後也可以想凃什麼口紅就塗什麼口紅啊」。我當時就覺得有這麼好的前輩站在身後，肯定會很有底氣吧。

和田：我大學學的是美術史，美術給了我一個無比廣闊的世界，讓我知道了價值觀是多種多樣的。從小就在偶像這個行業裡，大人們給我們規定了各種條條框框，教我們這麼做那麼做，於是我們的價值觀就慢慢地局限在他們定下的框架內了。我自己喜歡的近代美術作品都表達了強烈的現代感和近代意識。看著那些作品，我就覺得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必須對一直以來抱有的價值觀提出質疑。美術的世界讓我知道了「這種存在也是合理的」。

犬山：通過學習和瞭解其他領域，有時也能逐漸認清自己。我現在38歲，到37歲才知道「sapioromantic」這個詞，意思是從對方的才智中感知愛情魅力的一種性取向，我覺得與性別無關，因為很多人都會很喜歡那種發言充滿智慧的人。我非常認同這個詞，因為它準確地表達了我自己的取向。以前我總是在想，自己是不是有這種傾向啊，始終理不清頭緒。

和田：如果內心糾結，是不是有點壓力山大的感覺？心裡想著為什麼自己總是跟別人格格不入呢？

犬山：就是這樣！你我都有這種困惑，你不是還公開說過自己說不定是無性戀（對他人沒有性欲望和愛情的性取向）嗎？但你又表示性取向也會發生變化，現在可能不是了，你發出的這些聲音可能會成為促使粉絲思考的契機——現在對自己（的性取向）也不是很確定，是不是有其他的可能性呢？

歷史是我的盟友

和田：光是把這種感覺用語言描述出來，就能感覺輕鬆很多。自己內心的違和感和疑問，為什麼大家就不能理解呢——這種心情讓人感覺到無法融入眾人中的孤單，好像自己受到大家的指責一樣。但是讀書之後你會驚喜地發現，自己心裡的糾結也好，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感覺也好，都從女權主義和社會性別的角度被表述出來了。在讀書的過程中可以理清頭腦中的想法，也會發現原來自己並不孤單。這個時候我就深切地感受到「歷史（知識）是我的盟友」。

犬山：歷史是我的盟友，這句話真棒啊！我們想不通的問題，前人早就講明白了，還告訴了我們處理這些問題的智慧。讀史可以治癒心靈，這也是我長大成人之後才意識到的。我懂得了以前某個時候感到痛苦並不是我的錯，心情就平復了許多。如果能遇到像你這樣包容的人，告訴我們「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就能放過自己了。我很高興自己能在朋友鬱鬱寡歡的時候告訴他們「你沒錯哦」，感覺我自己也活得更輕鬆了。

和田：年輕偶像作為人如果能比我們活得更輕鬆就好了。犬山女士您一直在針對受虐兒童開展援助活動吧？我也在思考怎樣才能讓比我年輕的團員們工作得更舒心。現在我還沒有實際開展活動，這也讓我感到一些壓力，我希望做些什麼來支援她們。到時候一定會聽取您的建議啊！

犬山：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一定會不遺餘力！站在偶像的立場上不斷發聲，還是很需要勇氣的吧？

和田：我自己倒沒覺得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況且我雖然發聲了，卻沒有提出解決方案，也沒有付諸行動。這讓我感覺自己的思考還不夠深入。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犬山：遇到意見不同的人，你是怎麼和他們打交道的呢？

和田：這個挺難的。我不會否定對方的觀點，同時也意識到傾聽對方的表達很重要，所以我覺得可以聊一些雙方都願意談的話題。如果有人總是讓我感覺很受傷，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減少見面的次數（笑）。價值觀不一樣是很正常的，但如果強加於我，那我只能先逃為敬了。

犬山：我也是（笑）。與其說是價值觀不同，不如說有些人就是喜歡歧視別人。我和意見不同的人也能建立良好的關係，也可以對話。但是有些人就是來歧視你的，或者我明顯感覺是以抬杠為目的的，那我就會拒絕對話。因為這會讓我很受傷。雖然也取決於跟對方的關係，但我基本還是溜之大吉。

和田：不逃也沒有別的辦法呀（笑）。

犬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們要遠離歧視。如果精神好的話，就沖對方大吼一聲「No」。

和田：確實精神好的時候是非常重要的呢。

犬山：還有就是無論是當面，還是在社交媒體上，應該多說「你的發言給了我勇氣」之類的話。另外，如果某個回帖讓我感覺不是評論，而是誹謗中傷或是歧視的話，我就直接遮罩了。

和田：我也這麼幹（笑），比如把對方遮罩，或者也可以視情況區別對待。我在推特上就很少發討論帖。但Ins上有很多善意的回帖，所以也可以在上面討論問題。在封閉的粉絲社區發言會更隨意些。在什麼平臺說什麼話也是一招吧。

犬山：的確是這樣。今天聽你聊了這麼多，感覺心情莫名地輕鬆舒暢了很多。非常感謝！

訪談整理：林田順子
攝影：高山浩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