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為何在日本掀起熱潮？
香港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自1月17日於日本上映以來，短短三個月內票房突破4億日圓。原本僅以中等規模開映，但在口碑發酵與回頭客帶動下迅速擴大上映戲院數量，甚至從4月開始放映日語配音版。
香港電影能在日本引發如此大的話題，已是睽違近20年的現象。該片在香港本地創下1億1200萬港幣（以2024年10月6日當時的匯率換算，約為21億4600萬日圓）的亮眼票房，在日本也早已受到部分亞洲電影愛好者的關注。然而，這部作品究竟為何能獲得如此人氣？
由右至左分別為：飾演主角陳洛軍的林峯（Raymond Lam）、飾演信一的劉俊謙（Terrance Lau）、飾演四仔的張文傑（German Cheung），以及飾演十二少的胡子彤（Tony Wu）。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本作以1980年代的香港為舞台，講述一名逃入九龍城寨的移民青年，捲入黑幫紛爭，並與夥伴們一同為了生存之地與尊嚴而奮戰的故事。片中重現了當年香港動作片的風格與節奏而備受矚目，更在有「香港奧斯卡」之稱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中奪下最多的9項大獎。拳拳到肉的功夫打鬥、兄弟間的義氣與情誼——這部作品讓人重新感受到日本觀眾曾熱愛香港電影的那股「熱血」。
片中飾演最終大反派的是在成龍電影及《肥龍過江》（1978年）等作品中深受日本觀眾喜愛的洪金寶。擔任本作動作指導的是長年活躍於香港電影圈的日本動作導演谷垣健治，他融合了經典與現代的多樣格鬥風格，編織出一場精彩絕倫的動作盛宴，也因此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動作設計獎」肯定。
洪金寶飾演大反派，動作場面依然火力全開。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九龍城寨」這個舞台本身，也成功勾起觀眾的好奇與興趣。作為一座歷經複雜歷史而演變成貧民窟的建築群，九龍城寨曾被稱為「東方魔窟」，是由無數違章建築堆疊而成的巨大雜居社區。這片空間不僅映照出貧困、住宅不足等香港的社會問題，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象徵香港的地景。當年曾吸引大量觀光客慕名前來一睹其外觀風貌，甚至還出現過專門帶人走訪內部的導覽團。
實際的九龍城寨早已在1994年被拆除，但本作在充分調查考證之下，斥資約10億日圓打造出極為精緻的美術場景，徹底重現昔日的城寨風貌。透過當代的影像技術與感知重現出的城寨，不僅讓曾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觀眾深感懷念，也以其復古又風格強烈的視覺空間，成功擄獲年輕觀眾的心。
陳洛軍吃著「叉燒飯」的經典場景。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在充滿懷舊氛圍的九龍城寨中，上演著讓人感到熟悉的香港動作場面。這樣的元素，再加上男人之間的情義，成為本片在日本大受歡迎的一大關鍵。事實上，這種充滿「香港味」的懷舊情懷，也同樣成為本片在香港本地票房成功的重要因素。
長年擔任「大阪亞洲電影節」節目總監，並致力於介紹亞洲多元電影達20年的影評人暉峻創三認為，這是一部「喚起香港人身份認同感的電影」。
「只有香港人才真正能懂的題材，只有香港人才會笑中帶淚的故事。現在的香港越來越多這類作品，《九龍城寨之圍城》也是其中之一。」
香港的「電影危機」與身份認同
「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究竟是什麼？從19世紀鴉片戰爭後成為大英帝國殖民地開始，香港就一直是一個接納來自各地難民的地方。二戰期間曾短暫被日本占領，戰後又重新由英國統治，最終在1997年回歸中國。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與這座城市本身一樣，都背負著極為複雜的歷史。因此，香港人的「身份認同」這個議題，從來不是一句話就能簡單說清楚的事。
儘管如此，電影中仍藏著一些提示。《九龍城寨之圍城》的主角陳洛軍就是一位移民男子，在無法證明身分的情況下，倉皇逃入九龍城寨。然而，他所尋得的避風港，也就是九龍城寨，終究也是註定要消失的地方。在香港回歸中國之際，政府決定拆除這座象徵性的建築。
飾演「龍捲風」的古天樂（左）與飾演「陳占」的郭富城（右）。巨星同台飆戲，也是本片一大看點。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片中的角色曾說，「一切都將消失，幾年後連城寨也不復存在」、「但沒關係，總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社會劇烈動盪、日常生活與其根基正在流失的危機感，不只存在於劇中的1980年代後期，也與2019年民主化抗爭之後、來自中國的政治壓力持續升高的當代香港社會深深呼應。
近年來，香港電影界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作品數量銳減，票房表現低迷，再加上2020年中國實施《香港國安法》，隔年又通過強化電影審查的相關條例，使得表達自由受到嚴重限制。許多批判香港政府或中國體制的紀錄片創作者，甚至不得不隱藏姓名與真實身份，才能繼續進行拍攝與發表。
2015年，由五位年輕導演共同創作、描繪「十年後的香港」的集錦電影《十年》，在當時引發社會現象級的票房佳績。然而，呈現出中國威脅與對未來的焦慮的這部作品，到了片名所指的「十年後」的現在，已無法在香港上映。
《九龍城寨之圍城》之所以能在如今的香港締造亮眼票房成績，原因不只是重現了「懷舊的香港」，更重要的是，它巧妙地穿越審查的縫隙，捕捉了當下香港社會中瀰漫的那股「空氣」。那些令香港觀眾動容的元素，在某個層面上也跨越了國境，打動了遠在日本的觀眾。
鋼絲特技也震撼登場！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專訪電影《The Last Dance》《看我今天怎麼說》導演
去年，香港還出現了另一部創下歷史紀錄的票房作品《The Last Dance》（原片名《破·地獄》），票房超越了《九龍城寨之圍城》，創下約1億5600萬港幣的成績（依2024年底匯率換算，約31億2000萬日圓）。這部作品同樣觸動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
原片名《破・地獄》指的是一種道教喪禮儀式，旨在透過法事超渡，避免亡者墮入地獄。故事主角是一位年邁的道士，他的女兒從小便渴望承襲父業，成為道士。然而，由於傳統信仰中認為「有月經的女性是不潔之身」，她的夢想始終無法實現。與此同時，她的哥哥，身為家中長男只能放棄自己的志向，被迫成為父親的徒弟──故事就此展開。
本片以香港的殯葬行業為舞台，描繪傳統文化逐漸後繼無人的同時，也深刻並銳利地反思那些根深蒂固的舊有價值觀，如何長期壓抑著女性與下一代的自由與選擇。
出自《The Last Dance ＜導演剪輯版＞》劇照。由香港影壇重量級演員黃子華與許冠文主演。©2024 Emperor Film Production Company Limited ALL RIGHTS RESERVED
赴日參加第20屆大阪亞洲電影節的導演陳茂賢（Anselm Chan）表示：「香港是一塊很特殊的土地。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多元種族、文化與宗教並存的進步城市，但依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他也坦言，自己也是在這樣的傳統觀念下受教與長大。
「從小被教導女性是不潔的，或是被灌輸『貶低自己人是種美德』這類觀念，導致我們得不到父母的肯定。繼續這樣的教育方式，真正受傷的會是現在的孩子們。那些該改變的部分，就必須勇敢去改變。」
尊重傳統的心與渴望改變的熱情——《The Last Dance》正面直視新舊價值觀的衝突，深深打動了香港觀眾。飾演女主角的梁雍婷（Rachel Leung）也表示：「有很多觀眾對我說，他們『從這部電影獲得了救贖』。」
陳茂賢（Anselm Chan）導演與梁雍婷（Rachel Leung） ©OAFF 2025
同樣在第20屆大阪亞洲電影節上映的香港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也是一部間接呈現「香港人身份認同」的作品。這部片講述三位聽障青年之間的青春故事，他們為了「要不要裝上人工電子耳來開口說話，還是堅持使用手語」而產生激烈爭論。
這背後，反映了香港政府長期以來鼓勵聽障者「開口說話」而非使用手語的政策現實，加上推動人工電子耳的企業也順勢推進，形塑了環境導向。導演黃修平（Adam Wong）表示，關於這種「非當事人主導論述、卻造成當事人之間對立」的劇情設計，可能正是他自身在香港社會中成長的過程裡，所經歷與理解到的事情，並自然地反映在創作之中。
《看我今天怎麼說》（圖片提供：大阪亞洲電影節 OAFF 2025）
「有共同點的人比較容易團結。正因為與他人不同，反而更容易在追求目標時凝聚起來。但我也認為，正因為如此，分裂也更容易發生。當身份認同或個性已經被確立時，哪怕只是些微的差異，也可能讓彼此走向排斥與對立。」
這樣的結構，其實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香港社會——長期不斷在與中國或其他國家的關係中掙扎，市民之間的立場與意見也始終多元且分歧。導演黃修平表示：「要避免分裂，最重要的是彼此尊重。這正是我透過這部電影最想傳達的理念。」
導演黃修平赴日出席第20屆大阪亞洲電影節 ©OAFF 2025
香港電影在日本，今後將如何發展？
在香港社會中，那些正逐漸消失的、曾被忽視的、長期受到壓抑的事物，其實也是一直存在著的事物。如今，這些面貌正透過各種形式，在「當代香港電影」中映照出「香港人的身份認同」，而日本電影市場今後是否仍能持續接住與面對這些來自香港的聲音？
如今的日本電影市場已由國片主導，海外電影的市佔率滑落至僅約四分之一。日本曾是香港電影的重要海外市場，如今已成為過去式。
暉峻先生認為，由王家衛導演，木村拓哉主演的電影《2046》於2004年上映的那段時期，是香港電影發展的「分水嶺」。他表示：「自那之後，中國市場的影響力日益壯大，香港電影圈也不得不開始以中國為主要考量。」
但是，《九龍城寨之圍城》在日本的大獲成功，「或許能成為一個契機，讓香港電影界重新看見中國以外市場的可能性」。
在《九龍城寨之圍城》飾演王九一角的伍允龍（Philip Ng），憑藉帶點癲狂的演出擄獲觀眾的心。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為了追求票房而一味鎖定中國市場，未必是一種健康的發展模式，對香港電影人來說，也不一定是值得高興的事。如今在日本誕生了這樣的賣座作品，我相信，它的意義絕不僅止於票房數字。」
自《九龍城寨之圍城》走紅後，香港電影在日本市場也重新燃起熱度。接下來至7月的三個月之間，將有四部備受關注的香港電影陸續登場，包括劉德華主演的大規模災難片《焚城》、在香港本地廣受好評的家庭劇《年少日記》、聚焦民主運動的紀錄片《寧化飛灰》，以及由《九龍城寨之圍城》的劉俊謙與伍允龍再度共演的動作新作《武替道》。
這波熱潮究竟是曇花一現，抑或能讓香港電影在日本市場真正站穩腳步，關鍵將取決於《九龍城寨之圍城》所開拓出的新觀眾群會如何行動。若「香港電影也能吸引觀眾」這樣的認知逐漸扎根，相信香港電影在日本的發展土壤將會愈發肥沃。身為撰文的筆者也真心期盼對「當下的香港電影」感興趣的觀眾，能有更多人走進戲院親自感受。
採訪、撰文：稻垣貴俊
標題圖片／影片：香港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 ©2024 Media Asia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Entertaining Power Co. Limited One Cool Film Production Limited Lian Ray Picture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