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的時代與亞洲
佐藤百合 渡邊教授曾於1993年至1995年間擔任亞洲政經學會理事長。首先想請教90年代初期之亞洲局勢、當時日本對於亞洲的認識以及基於此背景下亞洲研究之發展動向。
渡邊利夫 一言以蔽之,當時是亞洲充滿蓬勃生機的時代。當我最初開始關心亞洲並萌生研究此區域的想法之際,「貧困」與「停滯」還是論述亞洲的關鍵字。當時的實際狀況的確是人口過剩且可耕作土地有限,糧食的單位面積產量極低,好幾個國家瀕臨饑餓邊緣。在經濟發展理論的領域裡,普遍使用「絕對貧窮」(Absolute Poverty)一詞來形容這樣的狀況。不過在我擔任理事長的1993至1995年之間,亞洲已進入空前繁榮的時期,亦即,民生得以溫飽。此乃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之功,亞洲各地迅速引進經過改良的優秀稻種,藉由推廣普及,亞洲已不再有稻米淨進口國。農業的如此發展,想必與政治穩定密不可分。此外,工業化亦以驚人的速度蓬勃發展。
佐藤 這是1970年代到80年代的發展情形吧。
渡邊 沒錯,亞洲在世界舞台上的份量日益重要,成為舉足輕重之貿易夥伴。不僅如此,以先進國家的跨國企業為首,投資者均視亞洲為足以獲得豐厚報酬的投資區域,外資匯聚於此,推動亞洲地區的急速發展。
當時,中國亦致力於改革開放。在我擔任理事長稍早之際,韓國、臺灣、香港、新加坡獲譽為「新興工業化國家」(NICS),亦即「Newly Industrializing Countries」。其後,此名稱更改為「新興工業化經濟體」(NIES,Newly Industrializing Economies)。當時的確展現出「新興國家」(Emerging Country)之姿,「新興」二字正顯示出星火燎原、蓬勃向上之勢。我認為比起「產業化」,將「Industrializing」翻譯為「工業化」,更能準確描述其本質,亞洲實為製造業的生產基地。其後,印尼亦迅速躋身NICS、NIES之列。當時,印尼等東協國家的發展速度遠遠超出日本人的預期。新興工業化國家、新興工業化經濟體、東協諸國,再加上鄧小平主導改革開放路線的中國,皆陸續崛起。
此時期,亞洲國家的工業化呈現兩大特徵:其一,亞洲各國憑藉自身實力掀起綠色革命;其二,透過貿易投資,在全球化浪潮的衝擊之下,實現飛躍性的發展。從那時起,「全球化」一詞便廣為流傳。亞洲正是搭上那股全球化的浪潮,從中獲取眾多利益而蓬勃發展。
渡邊利夫,東京工業大學名譽教授
亞洲貨幣危機
佐藤 雖然全球化浪潮帶來諸多利益,但仍潛藏重大風險?
渡邊 我們可以說亞洲在受益於全球化之際,亦遭受其劇烈衝擊。1997年夏季,經濟危機以泰國為震央,席捲亞洲全境。印尼大受衝擊,情況慘不忍睹,更甚於震央泰國。其後接受IMF(國際貨幣基金)附加屈辱條件的援助,才得以重振經濟。當時因看好亞洲高速成長而湧入大量投資,其中相當比例為短期融資。許多投資者透過股票、不動產與商辦大樓等獲取豐厚利潤。簡言之,亞洲經濟泡沫膨脹,而泡沫終有破滅之時,亞洲經濟轟然崩毀。自此,包括日本在內之世界各地的亞洲研究學者,對亞洲前景轉為極度悲觀。
當時,長期研究亞洲的學者間出現一種說法,認為亞洲經濟泡沫破滅的原因在於「裙帶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讓我深感懷疑。當時我認為,以「Crony Capitalism」這種大而空泛的辭彙來詮釋泡沫破滅的說法並未切中核心。
我認為應該如此思考:亞洲各國憑藉各自政策而有今日之發展,必定亦有應對貨幣危機之各種策略。韓國率先展開一系列的激進改革。藉此,即使亞洲各國於1997年遭逢經濟危機,自1998年起經濟成長率便由負轉正。
佐藤 一般的說法是V型復甦。韓國與泰國均呈現V型復甦,但印尼因1998年蘇哈托政權倒台,經濟復甦耗費較多時間。
渡邊 各國復甦的狀況雖有差異,不過此番考驗使得亞洲經濟更為強韌。現在的經濟成長率雖不及以往,但已顯現出更為堅實的經濟體質。
在韓國,國際貨幣基金(IMF)介入前,便早已自行推動改革。相較於印尼蘇哈托與國際貨幣基金總裁之屈辱合照刊登於紐約時報,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則主動推行企業重組與財閥解體。對此雖然出現各種不同評價,但改革的確增強其經濟實力。即便成長率下滑,仍使經濟體質更為精實。對於今日的韓國經濟,雖然因為許多日本人懷抱著「反韓情緒」,滋生諸多批評,但我認為其經濟體質的穩健程度,遠非日本新聞媒體所報導的那樣脆弱不堪。
貧窮困苦與成長停滯的亞洲
佐藤 1990年代進入全球化的時代,亞洲初期搭上此趨勢,經濟蓬勃發展,世界銀行亦發表題為《東亞奇蹟:經濟成長與公共政策》的研究報告(The EAST ASIAN MIRACLE: Economic Growth and Public Policy, World Bank Research Report, 1993),但當全球化之負面效應浮現,對於亞洲評價的輿論風向則急轉直下。不過,對於亞洲各國藉由制度改革所鍛鍊出經濟的堅實體質,教授仍給予高度評價。
渡邊 的確是高度評價。統計數據明確顯示出亞洲的經濟奇蹟。雖然我的研究始於韓國,但我深信這是亞洲發展的基本模式。我認為,拉丁美洲與非洲的發展無法模式化。若時間允許,我想探究日本模式對於亞洲產生何種影響。
佐藤 從韓國的成長開始,隨著中國發展日漸顯著,您也將視野拓展至崛起的中國。此一轉折正發生於1990年代至2000年代之際。
渡辺 雖然自誇有些難為情,但當時的確有幾分成就感。趙紫陽時期,中國雖未明言採行出口導向型發展,但「沿海地區經濟發展戰略」實質上即朝此方向邁進。當時中國欲以韓國的成功經驗為師,但國內幾乎沒有學者研究韓國。由於我一直以來推崇韓國的出口導向工業化模式為嶄新的發展模式,因此雀屏中選,時常獲邀前往中國演講。
在上海的復旦大學、北京的現代國際關係研究所等機構進行長的講學課程,與會的中國學者皆專心書寫筆記,並熱心地將我的韓國經濟研究譯為中文,專注研究。在這層意義上,我感覺到自己在1990年代的確稍微參與並影響了中國的改革。將韓國研究引介至中國,讓我引以為傲。雖然不是我個人的功勞,但如此心情,仍銘記於心。
渡邊教授(左)與訪談者佐藤百合國際交流基金理事
成長之亞洲 停滯之亞洲
佐藤 您自1990年代擔任理事長之際至2000年代,親身體察亞洲經濟的變遷並拓展研究領域,深入剖析何謂亞洲金融危機以及目前的經濟現象。
渡邊 年輕時我曾出版一本著作名為《成長之亞洲 停滯之亞洲》(東洋經濟新報社,1985年;講談社學術文庫,2002年)。
佐藤 這本書出版於1985年,亞洲研究和發展經濟學的學者幾乎人手一本。
渡邊 該書出版的時期相當早,但當時其實是為了反駁當時日本學界「停滯的亞洲」之主流論調。例如,當年有一位知名學者矢野暢,他以「亞洲為何持續停滯」為研究命題,將探究亞洲的停滯因素,設定為亞洲研究的核心。對此,我不以為然,希望傳達亞洲也存在蓬勃發展的新興工業化國家。
我提出「中進國」的概念,亦即主張亞洲同時存在停滯與成長兩種面向,而停滯之亞洲終將逐步轉為成長之亞洲。當時學界僅以貧窮與停滯描繪亞洲,面對如此觀點,我想提出不同看法。即使無人明確質疑,「渡邊居然表示那樣的國家可以發展成長」,但應該心裡都是那樣認為,甚至出現「渡邊是個樂觀主義者」的嘲諷言語。
2022年12月22日在nippon.com進行此訪談。由東京大學大學院的川島真教授負責整理文稿。完整訪談記錄刊載於《亞洲研究》(第69卷第3號,2023年7月)。
標題圖片:亞太經濟合作會議(APEC)領袖會議於馬來西亞舉行,21個成員國與地區領袖齊聚一堂進行紀念合影,1998年11月18日,賽城(Cyberjaya)(AFP/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