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童年的記憶
巨樹、古樹的壽命遠超人類，它們擁有頑強的生命力和崇高的靈魂。
自古以來，人們便將生長在神社、森林中的樹木奉為信仰的對象、守護神或是死者靈魂的象徵。其中有些樹木飽經風霜，在數百年的風吹雨打中發生了巨大變化。有的變得虯結盤曲，寄生於其他樹木上，甚至融為一體；有的逐漸老去、腐朽，最終乾枯；也有的筆直、堅韌地朝天生長。從這些姿態各異的樹木中，人們或則受到警示，或則得到淨化，又或被賦予勇氣。
童年，我在日本東北地區的一個寒冷的山村長大。隆冬時節積雪很厚，甚至需要從2樓的窗戶進出。稍往山村深處走去，便是一片茂密的巨樹森林。那時，我生活在沿小河而建的礦工住宅中。後來因銅礦關閉而離開那裡時，小小的我牽著父母的手，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小路兩旁是奇特的沼澤，裡面充盈著泛綠光的乳白色水，似乎是煉銅後排出的處理水。我至今還記得，自己對那片沼澤的恐懼，生怕一不小心跌進去，就會被吞噬，然後被帶往黃泉之國。這個景象曾反覆在我的夢中出現和消失。
剛過20歲時，我有機會再次到訪那片土地。大山深處的草木更加茂密，似乎在訴說著歲月的流逝。沿山中野獸踏出的小徑走進深山，最終找到一個看似村落遺址的地方。曾經的河流完全被雜草覆蓋，僅存的斷壁殘垣，成為昔日人們在此處生活過的印記。
「應該就是這一帶吧」，同行的叔父說。
山間只有蟬鳴聲迴響，站在這裡，我重新認識到，這片土地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起點。父母去世後，這些記憶的碎片似以某種形式留存於我的心底。就在這時，我腦海中浮現出用照片來表現這種昔日印記的想法，於是開始了我的「樹靈巡禮」之路，走訪全國各地，拍攝巨樹。
數百年的歲月造就的奇特姿態
拍攝過程中，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樹木，其中有幾棵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長崎縣五島列島之一的福江島上的華麗榕。這棵巨樹纏繞在其他樹木上不斷生長，且在不知不覺間「淩駕」於原樹並取而代之地成為了主樹。巨樹高高聳立，樹根岔開，橫跨神社的參拜道。四周伸展的氣根（暴露於空氣中的根——譯註）仿佛人體的神經組織，盤根錯節，規模巨大，盡顯生命力，有著壓倒周圍一切的存在感。若要參拜神社，必須從巨樹下穿過，它似乎擁有一種威力，將惡人拒之門外，只許善人通過。
另一棵令我難忘的巨樹，是在冬訪長野縣辰野町時遇到的垂枝栗樹。光禿禿的枝丫彎曲著向四面八方伸展，猶如燙了卷髮，散發出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邪氣。由於這棵樹位於積雪很深的地方，車輛無法進入，我是徒步很長時間才終於看到它的，那一刻的驚喜令我至今難忘。
在埼玉縣的一座寺廟中，生長著一棵古老的銀杏巨樹，樹齡推測超過700年，樹幹周長達11公尺。靜謐的寺廟院落鑿岩而建，這棵銀杏樹的根部就覆蓋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之上，仿若無數條相互糾纏、蠕動的大蛇，那番景象甚是奇異。
此外，我還見過另外一棵奇特的銀杏巨樹，枝幹上生長著許多猶如鐘乳石般下垂的氣根，幾乎觸及地面。據說，將這些氣根比作乳房，祈求子嗣和平安分娩，非常靈驗。
始終心懷敬畏
不久前，我帶著8×10英寸底片的大型相機前往福島縣拍攝日本扁柏時，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棵巨樹散發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和壓迫感，讓我一時間猶豫要不要拍照。但我勉力振作起來，將相機安裝在三腳架上。因為感覺有點熱，我脫下外套掛在了附近的柵欄上。就在此時，原本平靜的天氣驟變，狂風從遠處的森林咆哮著刮來，吹到了三腳架，幾根粗壯的樹枝作響，從我頭頂上方墜落。周圍暫態間呈現出一片淒慘的光景，扁柏被風吹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我的木相機的金屬配件也摔變了形。
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近旁，發現那裡立著一塊碑。看了碑上的說明，方知這是一棵供奉戰國時代武將的神樹。剛才遭遇的現象就像是沉睡於此的武將在拒絕拍攝，讓我深感惶恐，於是鞠了一躬以請求同意。本來我已經想放棄，但相機的鏡頭和快門完好無損，便趕緊應急修理了相機，巨樹的枝幹儘管已不再那麼壯美，但還是拍攝了幾張照片。
巨樹充溢著一種強大氣勢，似乎能夠支配周圍的氣氛和動靜，震撼人的心緒。我曾遇到過許多樹，有的是樹齡已達幾百年的神樹，有的是在極寒之地頑強生存下來的古木，在拍攝時，我總是懷著敬畏之情。我感激它們的存在，輕輕觸摸它們的樹皮，感受它們的呼吸和脈搏，希望分享其生命力並繼續關注它們。
攝影、撰文：大坂寬
標題圖片：選自《樹靈》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