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之子與招牌演員接班人的激烈競爭
《國寶》樹立了日本電影票房的新標竿。根據發行商東寶公司的資料,本片自2025年6月6日上映,截至11月24日的172天內,票房收入已達173億7739萬4500日圓,打破了《大搜查線2:封鎖彩虹橋》(2003)保持多年的173億5000萬日圓紀錄,榮登日本影史真人電影票房冠軍。
雖說紀錄遲早會被打破,但由《國寶》創下此一壯舉卻是跌破了眾人眼鏡。無論是「歌舞伎界」這個大眾相對陌生的題材,或是長達2小時55分的片長,對於日本電影票房來說都是不利因素,因此事前誰也沒料到竟會如此賣座。這部背負著高風險製作的大片獲得成功,也為日本電影界帶來了一線希望。
首先,來介紹《國寶》的故事概要吧!原作是芥川賞作家吉田修一於2018年出版的上下集小說。
故事始於1960年代,主角之一是黑道之子喜久雄。在父親於幫派火拚中喪命後,歌舞伎演員花井半二郎看中了喜久雄的才華,於是將其收養。喜久雄與半二郎的親生兒子、同時也是接班人的俊介同齡,兩人一同經歷了嚴苛的修行,在技藝與人氣上激烈競爭,最終喜久雄獲得了認可,成為了「人間國寶」。
歌舞伎界極為重視血統。生於歌舞伎世家的男子,自幼便需學習相關技藝,並背負著將來繼承父親或親戚名號的期待。相對地,從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界進入歌舞伎界,還能繼承「大名跡」(註:世代相傳的顯赫藝名)的例子,可說是幾乎不存在。
作為傳統舞臺藝術,歌舞伎有著繁複的流派規範與慣例。要能登臺演出,必須耗費漫長的時間鍛鍊素養、磨練技術,甚至包含身體素質的打造。「家世」靠血統承襲與守護。從外界眼光來看,歌舞伎確實是一個極度封閉的世界。

©︎吉田修一/朝日新聞出版 ©︎2025電影《國寶》製作委員會 於全日本東寶旗下戲院上映中
製作費高昂、題材冷門、片長過長的三重風險
在電影中,俊介原被視為半二郎的接班人,但半二郎卻決定讓喜久雄繼承自己的名號。失意的俊介離開了歌舞伎界,但出身非正統的喜久雄卻備受眾人冷遇。隨後俊介被叫了回來,這次換成失去容身之處的喜久雄銷聲匿跡。電影穿插著歌舞伎華麗絢爛的舞臺場景,節奏明快地描繪喜久雄與俊介宛如蹺蹺板般此起彼落的命運,同時拋出了一道大哉問:對於藝術而言,究竟是「技藝」重要,還是「血統」重要?
本片甫上映票房便開出紅盤,但其實從企劃到正式進入製作流程,耗費了相當漫長的時光。原因是為了籌措高額的製作經費,製作方必須將作品力度與票房號召力提升至極致,直到確信能回收成本為止。
日本電影界早年就有所謂「藝道題材」的類型,描寫歌舞伎或落語等傳統技藝後臺的人性糾葛與修業之嚴酷,相當受大眾歡迎。但1970年代之後,此類作品逐漸沒落,幾近絕跡。儘管日本人對歌舞伎無人不知,公演也擁有穩定的人氣,但是客群相當侷限,與電影觀眾幾乎沒有重疊。
將近3個小時的片長容易讓觀眾望而卻步,電影院的單日放映場次也會受到限制。日本電影界雖已從疫情的打擊中日漸復甦並活絡起來,但票房主力仍是動畫片。至於賣座的真人電影,絕大多數是電視劇的電影版,或是漫畫改編作品。
在這樣的環境下,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歌舞伎世界,主角是兩個男人;還為了重現宏大的歌舞伎舞臺,導致製作費暴增。雖然導演李相日接連交出了《大和殺無赦》、《怒》等口碑佳作,但難以稱作是票房保證。從各個角度評估,這部作品的風險都極高,據說最初連日本最大的電影公司東寶在內,多家公司都對出資感到猶豫。
放眼海外市場,拒絕妥協
成為製作核心的MYRIAGON STUDIO隸屬於索尼音樂集團,也是《鬼滅之刃》動畫製作公司ANIPLEX的子公司,這也是該公司首次製作真人電影。
以日本電影界的慣例而言,往往不是根據劇本內容來估算預算,而是先框列預算,再摸索能夠做到的表現極限,結果往往產出妥協與放棄下的成作。
然而,MYRIAGON STUDIO的製片人村田千惠子並未妥協,而是致力於完全實現李導演的構想。團隊從一開始就考慮進軍海外市場,嚴格審視劇本,並將目標設定在2025年5月的坎城影展進行全球首映。
最終,包含國家補助金在內,據傳他們籌措到了高達12億日圓的製作費。對於一部沒有大型動作場面或大量電腦特效(CG)的作品而言,這在日本已是超乎常理的驚人金額了。
經過了周密的準備期,片場搭建了大規模的美術布景。飾演喜久雄的吉澤亮與飾演俊介的橫濱流星雖然皆無歌舞伎經驗,但兩人在開鏡的一年多之前,便已全心投入相關訓練。訓練成果斐然,兩人在劇中演出的《曾根崎情死》、《二人藤娘》、《二人道成寺》等歌舞伎代表性劇目,身段絲毫不遜於真正的歌舞伎演員。
從舞臺上演員身後望去的運鏡
為了劇中的歌舞伎演出場景,劇組搭建了巨大的劇場布景,並配合劇中年代,更換室內裝潢、觀眾的服裝與髮型。攝影指導找來曾掌鏡《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的蘇菲安.艾爾.法尼(Sofian El Fani),為傳統戲劇的描寫導入了嶄新視角。
本片最大特色在於攝影機登上了舞臺,從演員的肩膀後方拍攝觀眾席。日本電影的戲劇場景都是從觀眾席往舞臺拍攝,以觀眾的視點呈現戲劇畫面是常識。但艾爾.法尼卻以手持式攝影機從舞臺上拍攝,近距離捕捉演員淋漓的汗水與氣息,同時映照出底下的觀眾。這讓觀眾能以實際觀賞歌舞伎也無法體驗的視角,親身感受技藝之美。
編劇奧寺佐渡子巧妙梳理了這部長篇故事的脈絡,李導演的調度則將兩位歌舞伎演員波瀾萬丈的命運一氣呵成地呈現,讓觀眾絲毫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李導演是在日本長大的韓裔第三代,他接受韓國媒體訪問時曾表示:「喜久雄從外部進入名為歌舞伎的封閉世界,這一點與我『身處邊界之人』的身分認同,確有重合之處。」
一反常識的票房飆升曲線
至於坎城影展,本片成功入選與影展平行舉辦的「導演雙週」影展(Quinzaine des cinéastes),吉澤、橫濱兩位主角以及飾演半二郎的渡邊謙也配合上映親赴當地。此事在日本國內經過報導後引發話題,電影隨即在影展閉幕後的6月6日正式上映。
電影首週票房約3億日圓,排名第3,緊追在《星際寶貝:史迪奇(真人版)》、《不可能的任務:最終清算》等好萊塢大片之後,算是相當不錯的開局。相關人士皆鬆了一口氣,預估最終票房將約落在20億日圓。
然而,「驚人的轉折」由此開始。《國寶》一反「首週即票房巔峰」的常識,觀影人次竟逐週攀升。上映第2週票房是前一週的120%,此後直到第4週都持續超越前週數字,並在第3週登上了票房冠軍。自上映起,連續21週都維持在票房前10名之內。雖然第22週一度跌出榜外,隔週卻又強勢回歸。
上映初期的客群以中高齡女性為主,隨後不分男女,年齡層逐漸擴大。許多觀眾二刷、三刷,社群平台上充滿著無數感想與劇情解析,儼然演變成一種社會現象。「大熱賣」的話題性又吸引更多人進戲院。據說,現實中的歌舞伎公演也因此增加了許多年輕觀眾。
電影人期待「藉此拓展題材廣度」
《國寶》的熱賣替原本封閉的日本電影界吹進一股新風。日本電影界年產約1200部電影,總票房約2000億日圓,市場規模在世界上屈指可數。但絕大多數製片方只考慮以國內票房回收成本,商業電影的製作預算行情約在2至3億日圓。藝術取向的電影往往籌資困難,製作費低於1000萬日圓的超低預算電影亦屢見不鮮。在這種環境下,出資者挑選企劃時自然容易為了迴避風險而打安全牌。
反觀好萊塢,平均製作費達到20億日圓,歐洲電影有個10億日圓預算也相當普遍。給予演員長期的角色準備期、為了拍攝搭建大型布景都不稀奇。即使是被視為突破常規的《國寶》,製作費「也才12億日圓」。
許多創作者對這樣的現狀深感不滿,但票房慘淡意味著電影生命的「死亡」。實際翻開電影史,確實屍橫遍野。在此背景下,《國寶》將高風險企畫周密打磨,投入相應預算製作,最終大獲全勝。本片也被期待能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並進入入圍名單。
業內已出現「這麼一來,電影題材將更寬廣」的聲音。日本電影或許真能藉此打破受限的現狀,提高進軍世界市場的機運。
標題圖片:祝賀李相日導演(左)於第38屆東京國際影展獲得「黑澤明獎」的吉澤亮(Laurent Hou / Hans Lucas via Reuters Conn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