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舟（1420-1506年？）是日本室町時代的禪僧，也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水墨畫家。他與中國明代文人畫家沈周（1427-1509年）、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山德羅·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年）生活在同一時期。雪舟的畫作風格多樣，在其晚年作品《天橋立圖》中，他以從空中俯瞰的視角，用靈動又充滿寫實感的筆觸勾勒出了「日本三景」之一——京都府天橋立的景色，成為傳世之作。

日本國寶《天橋立圖》（京都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而在《秋冬山水圖》的冬景中，雪舟描繪了一種超越現實的景色。他用蒼勁的輪廓線勾勒出層層疊疊的岩石，整幅作品呈現出半抽象畫的風格。

日本國寶《秋冬山水圖》（左圖為冬景，右圖為秋景）（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留學中國，學習水墨畫

雪舟生於今岡山縣總社市，自幼被寄養在當地的寶福寺，出家為僧。後來他前往京都，在足利將軍家直屬的相國寺學習繪畫，師從當時著名的禪僧畫家周文。雪舟的畫雖得到了一定認可，但他與生俱來的剛勁豪放畫風不符合京都知識階層所偏好的細膩美學。他深感前路受阻，在30多歲時投奔統治今山口、廣島、福岡等地的大名——大內政弘。大內家族掌控著重要港口城市博多，這是與中國、朝鮮進行貿易的窗口，因此獲得巨額收益。雪舟在這裡接觸到了被稱為「唐物」的中國、朝鮮繪畫和精美工藝品，對其發源地心生嚮往。

47歲那年，雪舟終於如願以償，以遣明使團成員的身份前往中國。「詩、書、畫」是當時中國文人文化的核心，也是外交場合不可或缺的要素，人們常以即興創作來助興，或是在場的人輪流賦詩，以活躍氣氛，詩、書、畫作品作為贈禮也很受歡迎。

此外，對於雪舟來說，將自己在中國看到的風景與人物畫下來並帶回日本也是一項重要任務，他的角色同時也像是一名隨行攝影師。

在中國的3年裡，雪舟的畫技得到了飛躍性提高。他在採購「唐繪」的過程中，見識了各種畫風。當時中國最流行的是浙派繪畫，其畫風粗獷遒勁，空間表現手法恣意灑脫。這種風格正契合雪舟的天賦，他如海綿吸水般逐漸掌握了正宗的中國繪畫技法。他的《四季山水圖》就是在中國期間受皇家委託所繪。該作品構圖扎實沉穩，在當時的日本繪畫中相當罕見。可以說，能在中國獲得認可的日本畫家，唯有雪舟一人。

日本重要文化遺產《四季山水圖》中的春（右）和夏（左）（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日本重要文化遺產《四季山水圖》中的秋（右）和冬（左）（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另一方面，雪舟也從中國的繪畫和繪圖中學到了真實描繪現實風景的寫生技法。他在從今北京歸國途中所繪的《唐土勝景圖卷》，雖被認為是一幅高品質的臨摹作品，但畫面十分寫實，仿佛如實描繪出了旅途中親眼所見的風景。

《唐土勝景圖卷》（京都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逐漸形成「雪舟風格」

儘管隨遣明使團前往中國的畫師不止雪舟一人，但只有雪舟如此有意識地學習中國繪畫並將之融會貫通。回到日本26年後，76歲的雪舟創作了《破墨山水圖》，並在題跋中對自己遊歷日本和中國的一生進行了回顧。據雪舟在題跋中自述，他在中國師從李在等知名畫家，學習繪畫技法；回到日本後，又深刻體會到繼承如拙、周文等先師之傳統需高妙心識。這段長文自述記錄了畫家的「心聲」，在室町時代可謂絕無僅有。

日本國寶《破墨山水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正如雪舟所述，歸國後，他一邊適應日本畫界的情況，一邊逐步開創出自己獨特的風格。當時，日本流行模仿中國知名畫家的畫風，客人買畫時常常指定某位中國畫家的風格，如「請用夏圭風格作畫」等等。狩野派畫家的臨本顯示，為滿足這種需求，雪舟曾模仿6名中國名家的畫風，繪製了12幅畫作。這些畫作是供客人參考、挑選的「樣本」，但畫中也融入了雪舟本人的特色，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手筆。《秋冬山水圖》和《破墨山水圖》便是在「夏圭風格」與「玉澗風格」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日本畫家狩野常信的臨本《流書手鑒》。每幅畫的右下角都標註著南宋畫家的名字，如「夏圭」「梁楷」「玉澗」等。雪舟在巧妙模仿這些畫家畫風的基礎上，將其提升為獨具「雪舟」特色的作品（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

遊歷日本各地，創作獨具一格的水墨畫

雪舟歸國時，京都正處於應仁之亂（1467-1477年）中。全國的大名分為東西兩軍展開激戰，這場戰亂開啟了日本的戰國時代。戰亂平息後，勢力強大的大名相繼回歸各自領地，並開始發展本地文化。在此背景下，有「小京都」之稱的地方文化城市相繼湧現，山口便是其中的代表。在這裡，雪舟不僅為武家氏族大內氏作畫，也接受來自武士、禪僧等的各種委託，有時還會親赴委託方所在地進行創作。

值得一提的是，1481年，雪舟奉大內政弘之命踏上旅途，拜訪從今岐阜縣至能登半島各地的守護等重要人物。此行一方面是為了傳達主君意志，同時也透過與禪僧的交流收集各種資訊。雪舟在旅途中講述的「中國故事」及其在當地所作的水墨畫廣受歡迎，也提高了他作為畫僧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對大內政弘而言，雪舟在旅途中繪製的速寫畫則成為其了解當地情況的重要「報告」。

在這一過程中，脫離了中國風格的「雪舟風格」逐漸受到認可。前文中提到的《秋冬山水圖》雖然是「夏圭風格」的山水畫，但實際上，無論是筆法還是構圖，都已完全演變成雪舟獨有的風格。而「雪舟風格」的集大成之作，是他在67歲那年創作的長達16公尺的《山水長卷》。這幅獻給大內政弘的畫卷是雪舟的傾力之作，窮盡其想像力，將山水畫在四季變換中呈現出的各種主題融為一體。這幅恢弘的長卷描繪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以及永恆循環的時間，展現出超越自然規律的宗教意象。儘管這幅作品也是基於夏圭的畫卷創作的，畫中的岩石、樹木都是夏圭的風格，但風景是雪舟的原創。後世畫家將這幅作品奉為山水畫的「聖經」，競相臨摹。

日本國寶《山水長卷》局部（毛利博物館藏）

立足東亞繪畫傳統，不斷追求創新

雪舟在77歲時創作的《慧可斷臂圖》展現了他對水墨畫表現手法的大膽突破。一般的水墨畫通常以靈動的筆觸勾勒達摩的衣紋，而雪舟則運用了像馬克筆一樣寬度均勻的粗線條來勾勒。人物的面部也不似傳統水墨畫，頗具漫畫風格。這幅作品的靈感來自室町時代前期畫僧明兆的《達摩》圖，但雪舟突破了水墨畫的常規表現手法，將自己心中的「禪」融入其中。

80歲之後，雪舟在人生最後一次長途旅程中，創作了本文開頭提到的《天橋立圖》。作品從想像中的俯瞰視角，準確地描繪出了天橋立的風景，簡直就像在直升機上從空中畫的寫生一般。在室町時代，能夠繪製這種鳥瞰圖的畫家，唯有雪舟一人。這幅作品不僅構圖準確，同時也是傑出的風景畫和水墨山水畫，讓觀者不禁聯想到中國的風景勝地西湖。《天橋立圖》將日本與中國的繪畫傳統融會貫通，雖與《山水長卷》不同，但都是雪舟藝術生涯的集大成之作。之後，雪舟回到山口，於87歲左右去世。

雪舟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從不拘泥於某一種畫風，而是不斷開創新的風格。僅從本文介紹的作品中，我們就可以感受到其涉獵畫風之廣泛。在人物畫領域亦是如此：《梅花壽老圖》著重表現出中國畫的意境，而《益田兼堯像》則在繼承日本肖像畫傳統的基礎上，更具寫實性。這些作品並非隨意創作，而是嚴格遵循先師的技法，同時逐步形成自己的特色。雪舟始終遵循東亞繪畫「摹古而求新」的理念，將這種「透過不斷積累而最終形成的獨創性」展現得淋漓盡致。

雪舟對後世的日本畫壇影響深遠。活躍於京都的畫家長谷川等伯（1539-1610年）自稱「雪舟五代」，而在山口，雲谷等顏（1547-1618年）創立的雲谷派繼承了雪舟的畫風。幕府御用畫師、享譽畫壇的狩野派畫家，更是將雪舟奉為「漢畫之祖」，其代表人物狩野探幽（1602-1674年）便將雪舟的水墨山水畫風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中。縱觀整個日本繪畫史，幾乎所有水墨山水畫畫家都受到過雪舟的影響，他被尊為「畫聖」的確是實至名歸。

左圖為《梅花壽老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右圖為《益田兼堯像》（益田市立雪舟之鄉紀念館藏）。均為日本重要文化遺產

標題圖片：根據江戶初期畫家德力善雪的《雪舟畫像》繪製而成（東京國立博物館藏，Col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