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井有條的城市

我喜歡棋盤狀的城市。像京都，像美國的紐約、中國的西安，或是緬甸的曼德勒，走在棋盤狀的道路上，就像在讀一篇邏輯清晰、論述井然的論文，不容易迷路，只要認清一個基準點，即能在腦裡繪出大致地圖，就像尚未習慣當代都市生活的古早時代的人們，只消看太陽與月亮的方向，便能清楚分辨東西南北，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札幌便是這樣的城市。這城市以南北向的「創成川」為東西基軸，以東西向的「大通」為南北基軸，南北的街區稱為「北一條、北二條、南一條、南二條」，東西的街區則是「東一丁目、西一丁目」，因此只要說「北三條西二丁目」，就能知道大致地點。而札幌的地址也的確按「南五條西二丁目〇之〇」的方式編排，非常好記。

此外，在「創成川」與「大通」交叉之處附近聳立著札幌市的象徵「札幌電視塔」，只要認清電視塔為座標原點，大抵就不會迷路。要注意的是，「北一條」、「西一丁目」並不是道路名稱，而是街區的名稱，因此當有人說「南五條西二丁目」時，指的並不是「南五條路與西二丁目路的交叉路口」，而是在指「位於南五條路北方、西二丁目路西方的那個區塊」。

從札幌電視塔俯瞰大通公園 ©李琴峰

市長演說歡迎性少數者

說起札幌，這是日本第一個做出「同性無法結婚乃是違憲」歷史性判決的土地。幾年後，或是幾十年後，等日本也能締結同性婚姻時，札幌這地方想必會作為人權史的紀念性地標，為後世所記憶。

札幌是有這樣的風土的。日本史上首次性少數者的同志遊行，是1994年的東京同遊，而札幌在2年後也開始舉辦。東京同遊在過去曾因各種因素停辦又復活，而札幌同遊則幾乎每年舉行。媒體記者北丸雄二曾如此描述他參加過的2003年札幌同志遊行：「我也和許多參加者一起走在札幌市中心，並見證了在大通公園舉辦的閉幕儀式。當時擔任札幌市長的上田文雄走到台上發表演說，他說：『札幌歡迎各位性少數者！』我附近許多聽演講的參加者聽到這句話時，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上田文雄退任市長之後，回歸律師與市民社運家的職務，並在2019年成為札幌同性婚姻訴訟律師團的一員。

我之所以造訪札幌，正是為了參加「札幌彩虹驕傲2022」活動。時值9月，東京依舊殘留著夏季的酷暑，札幌卻已吹著涼爽的徐風。彩虹驕傲是週六日舉辦，我提前了幾天抵達札幌。

胖死人不償命的飲食文化

既然都來到大都會了，當然得去逛一逛當地的女同志酒吧。函館和小樽很可惜地都沒有女同志酒吧，但札幌可是有著著名的繁華街「薄野」，當然會有女同志酒吧。新宿的繁華街分為以風俗行業和男公關店聚集的「歌舞伎町」、許多小型酒吧密集的「黃金街」，以及以男同志、女同志酒吧為主的「新宿二丁目」，各自有其特色。而札幌的「薄野」，就像是把這三個區域揉合為一，各種類型的店家全都湊到了一塊，頗為有趣。

「薄野」有2間女同志酒吧，客群也截然不同：「bar Orb」的客群較為年輕，店內時常充斥著熱鬧的談笑氛圍，而「Lady’s Bar LEGO」較多的是有一定年紀的客人，適合安靜地喝酒閒聊。「LEGO」僅限女客，而「bar Orb」則是任何人都能進入的mix bar（不過絕大多數仍是女客）。

光顧「Orb」時，我提到我來自東京，住在札幌的店主與其他客人便鼓譟著要我「多吃一點札幌美食」、「不胖3公斤不能回去」，令人深刻感受到札幌居民對當地美食的矜持。談起札幌美食，應屬湯咖哩、拉麵、烤羊肉最為著名，可惜我沒機會吃到烤羊肉，倒是吃到了湯咖哩與拉麵。

此外，我也得知札幌有著一種奇妙的飲食文化：「夜間聖代」。若是在東京，一群人飲宴喝酒，酒足飯飽之後要選家店當作散會前的最後一攤，選的通常是拉麵店。但在札幌，流行的竟然是，聖代。沒錯，是聖代。夜深了之後，大家會一起去吃聖代。這種飲食文化簡直不叫人胖死。

既然都來札幌了，當然要體驗一下「夜間聖代」這回事。我和3個在同性婚姻訴訟裡擔任原告的男同志朋友，共4人一同光顧一間夜間聖代的專門店。抵達時是週五晚上10點半，店門口竟然大排長龍，店員告訴我們要等40分鐘。也太受歡迎了吧！我本想著會來吃聖代的可能是年輕女性居多，但放眼店內，有一半是年輕的男生，看來這是一個沒有性別偏差的優良文化。也多虧如此，我們一行4個人──3個大叔加1個女性──才不顯得特別突兀。

不過這「夜間聖代」比我想像的還要巨大，也昂貴，一個要價大約2000日圓，因此各種聖代都有著清楚的創作理念，也毫不吝嗇地使用水果、布丁、草莓豆大福等材料，聖代各自有著「飛天草莓豆大福」、「mero mero」、「裝飾道」、「葡萄農林21號」等名稱。雖然每種聖代都頗為豪華，但對偏食的我而言，每種聖代都有用到我不能吃的材料，選擇時有些頭痛。

札幌的飲食文化「夜間聖代」 ©李琴峰

日本的性別革命！

終於到了彩虹驕傲首日。「南一條西二、三丁目」的兩個街區成為行人徒步區，這便是活動會場。一走進會場，就像一場小型同學會，到處都有認識的女同志社運家、跨性別社運家與同婚訴訟原告。會場有各種LGBT相關團體參展，販售自製的首飾、蠟燭、杯墊等小東西，或是介紹該團體的活動內容、收集連署等等。「Orb」也作為飲食店參加，販售各種酒類。最近網路上各種對LGBT的歧視言論加劇，與LGBT相關的活動也往往被無知的人們愚蠢地嘲諷為是「LGBT利權」、「吸公款吸得很爽」等等，但實際到會場看看就能知道，每個團體都非常努力，勤勤懇懇地在做草根式的運動。會場一端搭起了舞台，舞台上有來賓座談、演說與化妝講座等節目。

彩虹驕傲首日傍晚，札幌市男女共同參畫中心（譯註：「男女共同參畫」為日本政府推動性別平等的專案名稱）所在地「L-PLAZA」有一場交流活動，我也參加了。活動聚集了許多來自札幌以及日本其它各地，為促進LGBT人權而長久努力的社運家前輩，他們進行了一場座談。聽著他們講述的內容，我深切感受到連綿傳承了數十年的社群歷史，心中頗多感觸。一名女同志友人感慨地說：在東京，LGBT社運家常會被以奇異的眼光看待，札幌卻是少數社運家容易受到尊敬的地方。

「為什麼這棟建築取名叫『L-PLAZA』呢？」我問了在現場認識的「L-PLAZA」職員，以及住在札幌的社運家。「該不會是女同志（lesbian）的L？」
「好像是依照建築物外觀而取的名字。」職員回答。「L-PLAZA」的外觀的確是L字型。
「雖然是這樣，但在我心中，這個『L』就是女同志的『L』。」社運家笑著說道。她平常在性少數者支援團體「NPO法人北海道彩虹資源中心L-PORT」工作，而「L-PORT」的「L」就雙關著「L-PLAZA」與「lesbian」。「L-PLAZA」的一角貼著使用池田理代子《凡爾賽玫瑰》漫畫的男女共同參畫局海報，上面的台詞是：「法國大革命之後，就是日本的性別革命了！」嗯，真不愧是札幌市。

《凡爾賽玫瑰》海報

交流活動結束後有另一場活動，是限女性參加的前夜祭派對，主辦方租下了附近店家作為會場，我也前往共襄盛舉。店面有2層樓，1樓是播放音樂的DJ空間，2樓則是可以坐下聊天的酒吧。剛好這天是擔任DJ的朋友的生日，大家便一起給她來了個生日驚喜。店家在夜晚11點結束營業，我和幾個女同志友人一同散步著踏上歸途。從派對會場到飯店有2公里之遙，但吹著札幌秋季的夜風，散起步來相當舒適而不覺辛苦。行經電視塔前時，看到許多年輕人坐在大通公園草地上悠閒地聊著天，那種閒散氛圍，不禁使人心生羨慕。

夜晚的札幌電視塔 ©李琴峰

雨過天晴的遊行

隔天是遊行日，不巧碰上雨天。遊行分成6個隊伍，分別取名為「蝦夷栗鼠」、「鮭魚」、「北長尾山雀」、「OUT JAPAN」、「BELL SYSTEM 24」與「北海道赤狐」。我和朋友們一起走在「鮭魚」的隊伍。

札幌同志遊行有個晴天的傳說：只要是遊行日，必會是晴天，就算不巧是雨天，遊行走著走著，天氣也會放晴。這天也是如此，下午3點左右雨就停了，天空晴朗了起來。走完遊行回到舞台前，我看了一會兒舞台上的表演。舞台上，一名歌手唱著RADWIMPS的歌，〈還有什麼是愛能辦到的嗎〉。

就算全世界都轉身漠視於你／你依舊存在此刻勇往直前

附近有人說：「說不定今天看得到彩虹。」

閉幕典禮若是按照往年，大家會釋放氣球，但今年碰上物價高漲的巨浪，氦氣的價格也飆升不少，主辦單位付不起，只好決定以泡泡取代氣球。看不到五顏六色的氣球朝空中飛昇而逝的美麗光景雖然有些可惜，但泡泡也是滿漂亮的。一名我認識的已經70多歲的女同志大前輩在我身旁努力吹著泡泡，看著她的側臉，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札幌彩虹驕傲2022」在滿天泡泡中閉幕 ©李琴峰

遊行當晚，我在獨立書店「Seesaw Books」和北丸雄二有場對談，這是我在北海道辦的第一場活動，有些緊張，幸虧會場仍聚集了不少人。活動結束後，和相關工作人員約10人前往阿依努料理店「Kerapirika」（阿依努語「美味」之意）舉辦慶功宴。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阿依努料理，雖然因為偏食很多東西都不能吃，但能吃的都頗為美味。來參加活動的客人裡有一名阿依努族的藝術家兼音樂家，閒聊之中她對我說，如她這般標舉著阿依努族身分認同的人，也很容易被歧視者盯上，被攻擊、嘲諷為「反日」或擁有「阿依努利權」等等。在日韓國、朝鮮人也常被右翼歧視者貼標籤，說他們擁有「在日特權」（實際上根本沒有那種東西）而遭到攻擊。看來果然不管是哪種歧視，歧視者的手段與話術都大同小異，了無新意。

薄野的夜很長，走出「Kerapirika」後我們換了一家店續攤，直喝到凌晨2點半才解散。走回飯店的途中，我駐足「薄野十字路口」，仰望為輝煌霓虹所照亮的繁華街的夜晚。

札幌的繁華街「薄野」的十字路口 ©李琴峰

雖然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札幌，也只住了不過數日，但我已經喜歡上這座城市了。

標題圖片：「札幌彩虹驕傲2022」遊行 ©李琴峰